明兰沉着嗓子,轻轻捶了一下扶手,一字一句道:“读书时,先生曾于我说过,‘没想到,是因为疏忽,而疏忽,是因为懒惰’。只要精细地,勤恳地去查,总能查到鸡蛋上的缝。”
屠虎肃起了神色,静静听着,明兰顿了顿,道:“如今,我请屠爷去查这些事,我的这位姨妈,还有太夫人,与之相关的一切。从康家、秦家,甚至朱家、盛家,到其他枝枝叶叶,连她们上香的寺庙、庵堂,常交的僧人、尼姑,屠爷能查到多少,都来告诉我。巨细靡遗,我一概都想知道。”
屠虎忍不住朝屏风那头瞥了眼,心道:这深闺妇人,怎么说话就跟行内人一般?他本是行家,自然知道,这世上最难查探之事,其实既不是深宅大院,也不是六朝宫闱,而是看似无事可查的风平浪静。他重重一抱拳道:“夫人的意思,老屠都明白了,夫人只管等好吧。”
吩咐过后,明兰多少觉着心定了些。崔妈妈管着她的饮食,屠虎看着外头,每四五日丹橘或小桃就会去听信,常嬷嬷辖制一干不驯服的,红绡叫她旁敲侧击地刺了三回,秋娘被她打击得几乎心如止水,只差落发出家了,至于那位在伶仃阁里顾影自怜的凤仙姑娘,更是连门都不敢出了。
又过了月余,天气越来越热,眼看临盆在即,一应事务早已陆续备好,连生产时用的剪子、棉布、铜盆、被褥,都叫崔妈妈反复严查了几遍,恨不得连烧水的柴都一一看过。明兰反倒渐渐稳了下来,每日好吃好睡,依旧坚持着散步运动,希望临盆时能好生些。
“大约就是月底了,不过也有可能早些,若是迟了,下个月也没准。”老太医把过脉,掐指算了好一阵,又叫医婆摸了明兰的肚皮,“夫人放心,夫人的怀相极好。胎儿大小正好,只是……”为着自家安全,他又添了一句,“到底是凶险事,请夫人万万小心。”
明兰忍不住去瞪这帮医生,好话坏话都叫你们说尽了。
既不知什么时候生,还一切照旧。这日她正和常嬷嬷说着话,恰逢蓉姐儿闺学里放假,便坐在小杌子上,捧着盘玫瑰香瓜子旁听,这时常年来了。
“下学了?今日功课多么?先生说的可都听懂了?”常嬷嬷一生的心血都在这孙子身上,她自己不通文墨,却督促常年极严。常年一一答了。入海家家塾没多久,他就成了先生们眼中的好学生好苗子,自是一切顺遂。
“年哥儿长了好些个子呢。”明兰笑着打量常年。
因是自小在市井田野奔跑长大的,日晒雨淋,反比之一般官宦子弟,常年更显结实高壮些,才十二岁的小男生却比长栋高出半个头。他也开始有少年人的知觉了,不大敢看明兰,守礼地低头躬身,黝黑的面庞却泛着红:“徒长齿序,只劳烦祖母和母亲日夜给我做衣裳了。”
一听这青春期变声的公鸭嗓子,明兰就笑了。小常年素来磊落大方,近来却不大肯开口,便是说了也只低声支吾,大约就是为了这个。常嬷嬷慈爱地看着自家孙子,只见他一身半旧的石青儒袍,小小少年竟也有一番翩翩公子的味道,她不由得满心骄傲。
“蓉妹妹也在,妹妹好。”常年见了蓉姐儿,笑道。蓉姐儿梗着脑袋,姿态标准地福了一福,柔声细语道:“见过年哥哥。”常嬷嬷见此情形,轻哂一声,摇摇头。
“禀夫人,我给蓉妹妹带了本钱毓林先生注的《长水记》,可否……”常年躬身拱手,没等明兰发话,蓉姐儿已经眼睛一亮,上半身先直了起来。
明兰见了,轻笑一声,挥手道:“我与你祖母再说会子话,你们俩去梢间吧。”
看着蓉姐儿如兴奋的小兔子般随在常年后头,兴冲冲地走出正间。常嬷嬷眼神异常复杂,明兰侧眼看她,明白她的心事,既厌其母,又怜其身世。
常嬷嬷转过头,轻声道:“唉,这丫头……这才多少日子,却已大变样了,也知书达理,进退有度了。她没赶上好娘的命,幸亏碰上夫人,也是有福了。”
明兰嘴唇动了下,没有开口,她从来不主动问曼娘的事。
常嬷嬷为人谨慎,平日极少谈及顾廷烨的过去,此时却似勾起了谈性,眼神恍惚,轻声喃喃:“那女人,当初为找出烨哥儿的下落,整日来我家纠缠,还把蓉姐儿扔我那儿。后来她终打听到了烨哥儿的去处,便决心带着儿子下南边去。老婆子再不好,那终归是烨哥儿的骨肉,难道会害了姐儿不成。谁知那女人硬是把丫头要走,老婆子还以为她是要带着一道上路,谁知一转身,她就把闺女丢进了侯府。蓉丫头那时才多大呀,狼窝虎穴的,做娘的居然也忍心!”
隔壁传来一阵欢快的笑声,小女孩和大男孩笑得无忧无虑,清亮的童稚女音夹杂着一阵半嘶不哑的公鸭嗓,居然听着十分和谐。常嬷嬷不由得露出笑容,却故意重重地咳了一声,那边的笑声骤然截止,好像被忽然卡住脖子的大白鹅,一时寂静。
明兰几乎可以想象两个孩子缩着脖子掩着嘴的小模样,顿时忍俊不禁,拿帕子捂口闷笑。
常嬷嬷领着孙子回家了,明兰笨拙地挪到门边相送,边走边道:“前几日郝管事来报,已领人验过工了,墙基牢固,墙首俊俏,工事可交结了。我预备后日摆几桌酒,到时请嬷嬷一定来。”大宅动土是大事,不论破土还是摆完工酒都要查黄历,这种酒是没法赖掉的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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